槟城地处西马半岛北部,与我国具有悠久的历史渊源,也是马来西亚华人比例最多的一个州。民主革命先行者孙中山曾经在槟城策划著名的黄花岗起义,作家郁达夫也在此写下过美文。最近二三十年来,槟城一直是马来西亚最重要的制造业基地,工业园区水平处于全马领先地位,英特尔、AMD、西部数据等世界级企业在此落户,近年来也成为中企出海东南亚的代表性地区之一。今年8月底暑假的最后几天,笔者有机会到马来西亚槟城实地调研中国企业出海的情况。除了众所周知美国关税已是全球产业链重组的指挥棒,驱使不少中国制造业企业出海,我也想了解,中国企业在东南亚等地面临的制造业发展环境与国内有哪些不同?中长期比较态势如何?现将个人体会较深的部分记录分享,当然,两三天时间走马观花,获取的信息和个人感受难免存在主观和偏误。
首先,针对近年来各国吸引制造业本土化发展的趋势,马来西亚采取怎样的招商引资的优惠政策吸引外国企业投资,这是我关心的问题。总体来说,马国最主要的优惠政策是企业所得税减免,针对大企业投资采取单独谈判签订协议的方式,多则可以享受15年所得税全免的优惠,通常包括减免比例、年限不等的政策,也包括进口设备的税收减免等。企业享受的税收优惠政策是通过企业与中央政府投资部签订协议的方式确定下来,包含了一系列企业需要达标的条件:投资额、扶持本地供应商、雇佣本土员工、招聘本土大学生等。这些条文公开透明并且非常明确,此行调研的一家中企享受了较为优惠的政府免税政策,政府要求达标的条款包括:总投资额要达到10亿元;雇佣本国员工比例不少于80%;每年对本国企业的采购量不小于一定金额。值得指出的是,为了扶持中小企业,政府要求外企对本国供应商的采购考核,仅仅限于对本国中小企业的采购。在这个例子中,政府要求这家中企每年新增三个马来西亚中小企业供应商,且每年采购额不低于6000万马币,政府也常常举办中小企业与外企的供应链对接活动。针对这些条款,企业建厂的后续每年6月之前,需要第三方机构对享受税收优惠的外国投资企业进行审计,达标合格后方能在第二年继续享受优惠政策。
除了关心招商优惠政策本身,对比国内政府运作的情况,我还关心马国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在招商投资促进中的作用和分工。总体上来说,中央与地方各有分工,优惠政策主要由中央决定,地方政府(州政府)主要负责完善土地平整、水电接入等配套政策,土地、水电价格基本是一视同仁的。比较我们国内招商引资的情况,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马来西亚政府的招商政策,可以多达数十年的所得税税收减免优惠,这种力度是非常大的,而且马国也不征收增值税。但是,优惠又仅限于政府税收所得,这也是一种量力而行,我们了解到,马国政府基本不存在其他对外资企业投资的补贴政策。而国内通常情况下,对企业税收优惠一般是由地方政府将分成所得返还、时间不超过5年,但政府促进企业投资力度的方式则更多、更强。相对来说,政府投入大,企业经营成功的情况下政府获益也大,两者理念上存在较大差异。在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的体制安排上,马国中央政府的投资贸易部对各州均有派出机构,负责当地外资企业向中央申请政策,与地方政府协同招商,也接受中央政府考核。
其次,针对近年来讨论比较多的国内制造业发展比较优势弱化的问题,我们有意识的比较了马来西亚与国内的制造业发展环境。在我们了解的企业中,企业在产量达产情况下的综合成本,相对于过去几年已经大幅降低,但大致略高于国内,影响因素主要包括以下方面:
一是员工的相对效率。马来西亚虽然当前人均GDP与我国大致在同一水平线,低于长三角、珠三角地区,但是早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就进入中等收入国家行列,比我国要早十多年,社会保障体系相对于我国也更加完善。同时,马来西亚是深受伊斯兰教影响的国家,国家以宗教的名义给予本土马来人更高的社会福利,因此,马来人的工作意愿和效率明显低于国内。比如,工厂操作工一般三班倒、国内一般是两班倒,这里也需要更多激励工人出勤率的办法。就工资而言,槟城制造业工资大致还是要比长三角地区工厂低30%左右,考虑到绝对效率和工资水平的平衡,马来西亚劳动生产率的相对水平与国内相差不大。不过随着槟城制造业发展,当地制造基地的员工短缺可能会成为问题。虽然3300万总人口的马来西亚在劳动力供给上仍有弹性空间,也没有户籍限制,但是马来人因为工作需要而人口流动的意愿却不强,年轻人离开家乡一般只会去首都吉隆坡工作。
二是产业链配套。本土企业的配套相对较弱,但实践证明,只要有市场,国内配套企业很快会跟着主导企业出海。中企出海毕竟不是尖端科技行业,配套体系从无到有很快就能建立起来。美国为了避免中企出口中间品,只在东南亚组装出口,规定光伏电池组件的六类主要辅材中至少四类非中国生产,才能避免惩罚性关税。事实上,短短一年时间,出海东南亚的光伏中企实现六类辅材的全部当地化生产。与国内相比,这些配套企业无非是更上游的基础投入品仍在国内,需要增加一些运费成本而已。
三是营商环境。马来西亚多元文化交融。作为一个岛屿国家,伊斯兰教飘洋过海来到这里,成为本土马来人的信仰,千年以来持续产生重大影响。与此同时,十八世纪末开始,英国人在这里进行了长达100多年的殖民统治,建立了整套英式政治、法律、社会制度,相当部分一直保留到现在。华人则历经数个世纪,以吃苦耐劳的精神和灵活的经商头脑,为马来社会带来经济活力。民主政治与宗教政治融合、不同族群融合,相互妥协,也深刻影响着经济发展的环境。总体上来说,马来法律制度较为规范、私人产权得到保护,槟城工业园区的土地使用年限一般长达60-90年不等(价格已经从5年前30多万/亩上涨到目前的50-60万/亩)。水电价格与国内相当,马来虽然是自然能源丰富的国家,但工业用电保障不如国内。东南亚基础设施建设效率则显然不如国内,马来西亚已经是东盟除新加坡之外基础设施最好的国家,吉隆坡到槟城300多公里的距离,火车仍然需要四个小时,为了赶时间,我们选择了乘坐45分钟的飞机。工会组织、政商关系等在国内一些企业处理上可能存在较大随意性的事务,在马来西亚社会里则需要注意在法律框架下谨慎行事,另一方面,有些受宗教影响更大的州,宗教领袖对某些经济社会事务有着我们意想不到的话语权。华人是经济上最活跃的族群,中资企业在马投资过程中,往往会借助于华人网络从而少走不少弯路。
再次,对一些产业链来说,美国始终以关税调整为杠杆影响中国企业的出海布局的区位选择,一旦这个地区失去关税相对优势,企业又将被迫动迁,中企海外布局的均衡形态是值得关注的问题。在大多数制造领域,中国依然是综合制造效率最高的地区,但当前已经不完全是效率优先的世界,中企出海主要是为了获得市场。如果是为了东道国市场,那这类企业出海的地区相对比较明确;如果出海的目标是迂回进入美国,则情况就比较复杂,当特定产业的中国企业通过投资第三国、对美出口规模快速增大时,存在美国加征第三国关税堵住“漏洞”的较大风险。目前美国拟对东盟四国(马来西亚、越南、柬埔寨、泰国)出口的光伏产品加征关税,去年火热的中资企业进入了观望期,往后这类风险始终将难以消除。有一线厂商尝试对美直接投资,按照估算,如果对美投资的工厂能够顺利达产,利润和发展空间还是很大。但目前去美国本土建厂的企业速度均不及预期,一个重要瓶颈在于美国本土制造业此类行业工程师数量严重不足,又不开放工作签证让国内技术人员前往美国安装调试设备。从这些企业主观感受而言,美国是否真正欢迎中国企业去投资,是存疑的。其他地区来看,中东国家表明了产业转型的决心,但营造制造业发展环境仍有相当长的路需要走。在马投资的中企也讨论其他东盟国家制造业环境的优势和不足:越南员工效率很高,但基础设施仍有欠缺,部分中企对越南民间对中国企业的态度仍有疑虑;印尼人口和自然资源丰富,但受宗教影响更深;老挝、缅甸因为体量较小,受贸易摩擦的影响很小,但是基础设施最为落后。今后中国企业走出去,可能不一定是集中于一两个热点国家,而更有分散性,涉及的地区将更多。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企业“走出去”将对全球南方产生更为深远的影响和溢出效应。
陈柳 南京大学长江产业发展研究院研究员